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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屈者

-MattBurns著


「當腥風吹起,屈樹當折。」

佐塔怎麼都忘卻不了阿齊耶臨別時的話語。過去幾週以來,這些話緊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白天時,他師父的語音不過是一陣呢喃,但當夜幕低垂,這語音的聲調變得灼熱。

今晚也是如此……今晚,他知道自己將再一次受到考驗。

風已揚起,呼嘯在苟戈拉,彷彿神祇垂死吐出的冰霜氣息。寒意刺過他青、綠、白三色的腰帶,深噬入骨。多年來,他承擔了浮天修院之外的削骨寒風,毫無半點懼意。但這陣風不一樣。這風中帶著一種急促,就好像森林中的諸神都因恐懼而騷動,在他心中填滿了不安。

佐塔踱步到營地周邊,用他的長棍輕敲被苔蘚覆滿的地面。爬滿青苔的老松與白樺環繞在他所紮營的空地旁,其間尚有一株極其年長的老橡樹。橡樹那壯大、多瘤的枝幹延展過整座營地,彷彿自然的庇蔭。

他火堆附近的兩人仍在熟睡,緊緊地裹身在破爛的羊毛毯子裡。他原本希望能孤身度過一晚,但這兩個在日落後不久闖來的難民破壞了他的計畫。佐塔非常想拒絕收留他們在他的營地裡過夜,但他的師父曾明確禁止他棄絕旅人。

「熱切地歡迎他們,但注意保持警戒,」阿齊耶這樣命令著。「謹慎地觀察他們。因為若他們曾受混沌之神的汙染,他會盡其所能地逃避你的視線。」

而佐塔遵從了師父的教誨,密切地檢驗了這兩個陌生人。他很快就判斷出他們沒有受到污染。那瘦削、眼神疲憊的老邁男人是男孩的父親,而他二十來歲的兒子,是一場卡茲拉蠻族進攻行動的唯一倖存者。這群骯髒的羊頭人出其不意地襲擊了那座難民聚落,讓那裡化成只剩一片餘燼的墳場。

這兩人來自苟戈拉一塊在信仰和文化上與伊夫葛洛有臍帶關係的區域,他們逃往北方正是為了尋求這城市的庇蔭。儘管他們經歷過各種恐怖,這對父子心中卻充滿著希望。他們相信遇上佐塔就是命運之神對他們伸出仁慈之手的證據。聽他們天真地訴說著進入伊夫葛洛後要過上怎樣的生活,對他來說簡直是一件殘忍的事。因為他心底清楚地知道,他們很可能根本就沒命進入那座城市。

當他們準備入睡時,這兩人傾盡最後一份粗陋的糧食來換取在佐塔的營地和他共眠。他禮貌性地做出渴望接受的模樣,然後才加以拒絕。實際上,他一點都不願和這兩個難民扯上關係。他早已懂得別和他在苟戈拉相遇的人們過於親近,以免他們成為自己的阻礙。

「那我們會加倍對諸神的奉獻,」那父親並不惱怒地說,「祂們如此仁慈,將我們引導到您的身邊,聖僧。在苟戈拉,萬事萬物都不能只看表面。」

「沒錯,」佐塔很想這樣回覆。「就連看我也是。」

那人對森林的形容十分真切。佐塔從小聽著關於伊夫葛洛南方的苟戈拉原始森林的故事長大。在那裡,就連其中最年輕的樹木,在武僧組織建立的時代都已是蒼蒼古樹。這裡的人總是教導他,一千零一位代表秩序和混沌的神祇,祂們之間的平衡是永恆不變的。他很想知道那些年長的武僧若親眼看到森林變成這麼一潭陰沈的泥沼時,會有什麼話說。

佐塔繼續沿著營地週圍繞圈,重複吟詠著一首幫助他開展神識的頌歌,探索周遭樹林不為肉眼所及的區域。他感覺到有什麼事物正在黑暗中騷動,夜裡早些時候,他也曾發現到這個存在。這東西簡直像有計劃似地,隨著時間流逝而一點一點變得強壯,並逐步逼近營地。佐塔的皮膚隱隱刺痛,感應著來自四面八方的上百雙眼睛的視線,但他對這群觀察者的身份卻一無所知。更糟的是,森林中隸屬秩序陣營的諸神,竟無一來回應他祈求揭穿這存在真面目的禱言。諸神表現得相當冷漠…而無法信任。

諸神的這種表現已持續好幾週,始於一道天火劃過伊夫葛洛上空並墜落王國南境之後。這天火所經之處,都有混沌諸神與祂們的惡魔爪牙出現,徘徊在森林中;更有盜匪肆無忌憚地四處掠奪苟戈拉境內各個孤立的小村莊。這彗星被賦予不勝枚舉的名字和解釋,但始終有個共同點,那就是艱苦的時代即將到來。這抹暗影滲透得最嚴重之處,莫過於環繞在它四周那片濃密的高山林地。發掘這現象的真正意義並非佐塔的責任。他所屬僧院的一位成員,一位他敬畏已久的絕世武僧,已被派去進一步了解關於這天火的資訊。

隨著夜晚更加深沈,佐塔變得越來越心神不寧。潛伏在樹林中的不祥勢力簡直就像在玩弄他一般。他的手指摸索著他雕刻在手杖上的上百道文字和諺語。這些雕紋錯綜複雜地環繞在他這件武器上,每字每句都幫助他記起一項曾經受過的訓練。佐塔複誦著這些文字,希望能獲得某種體悟或決心。只是相反地,這讓他想起在接受阿齊耶指導時曾犯下的各種錯誤。

他無聲地念誦這些教條,直到風聲倏然而止。

遠方,一道有如乾木材在火中爆裂的聲音迴響在整個苟戈拉,接著一聲又是一聲。剛開始,這奇怪的噪音少量而模糊,但隨即頻率和音量都迅速提高,從營地四面傳了出來。佐塔睜大眼睛凝視著那片黑暗,此時聲音已變成震耳欲聾的枝幹撞擊和木頭碎裂聲。他看見空地另一端的整排樹木晃動不已,然後猛然爆裂成零碎的木頭。這爆裂一波接一波,逐漸逼近他和營地中的兩個難民。

這陣騷動在營地的邊緣戛然而止。森林陷入一片死寂。

老人與他的兒子從睡夢中搖搖晃晃地掙扎起身。

「怎麼回事?」那父親茫然地說。

佐塔舉起手,示意他安靜,並悄悄往面前那團黑暗靠近。那是一片毫無動作與形體的黑暗深淵,但現在他分辨得出,在那裡面充斥著混沌諸神爪牙的存在。雖然他看不見,但他們的距離如此之近,他相信自己只要一伸手就能觸及他們。他們存在於他身邊每個角落,在土壤,在空氣,在樹木。

在樹木「裡」

腳下地面的隆起讓佐塔霍然一驚。一條巨大樹根轟然拔地而起,抖著簌簌墜落的潮溼土塊,將他拋入空中。他順著墜勢翻滾身形,在營地另一側用跪姿落地。

四周的樹木晃動著延伸出枝幹,發出有如巨人自萬世沉眠中甦醒一般的吱嘎呻吟。透過營火的微光,可以捕捉到無數樹根從土壤中蜿蜒伸出,盲目地朝佐塔和兩名難民揮擊的形影。

「待在火邊!」佐塔對其他兩人大吼。

那對父子手忙腳亂地從火堆中撈出一些乾材,揮舞著這克難火炬,阻止進逼的樹根到達營地中心。佐塔朝附近一株正向他腳邊揮出樹根的松樹疾衝而去,先以手杖對樹身一陣亂擊,跟著掌心沈沈地直擊在主幹之上。以他掌底為中心,裂痕如波紋般在松樹身上擴散。他翻身後躍,那樹幹爆裂成無數碎木,老樹的上半段傾頹在周遭一株白樺的身上。

儘管松樹遭到摧毀,佐塔卻沒感覺到裡面的惡魔隨之消滅。這不潔的存在似乎只耗損了一些能量而已。他開展神識,檢驗著包圍營地的樹群。它們確實都遭到感染,但它們只不過是受到某一個存在操縱的傀儡。

他的視線落在一棵仍保持平靜的古老橡樹上。他突然能感覺到,惡魔就在那飽經風雨的主幹內操弄著周遭的森林。

像在回應佐塔的發現,橡樹的主幹敞裂開來,形成一張噴著苔蘚的血盆大口。它發出穿透夜空的尖嘯,讓佐塔的雙膝不由得微微發軟。兩個難民跌落地面,雙手捂著耳朵,發出痛苦的慘叫。

其它的樹木靜止著,任由惡魔將力量悉數抽回橡樹之中。橡樹那有如鋸齒槍刃的樹枝穿過整個營地朝佐塔襲去。他縮身閃避,長杖揮成一道寬闊的弧形,劃出無形的空氣之刃,切過那些滿是樹瘤的枝幹。

橡樹發出憤怒的尖嘯,用剩下的枝幹做出另一波攻擊。佐塔一個空翻避過滿天的枝幹之鞭,落在橡樹的跟前。他猛然突刺,將長杖戳進古樹的大口裡,全神貫注在武器的一端。

那橡樹渾身劇震,枝幹陣陣顫抖,一股神聖的火焰從它口中蔓延開來。火焰燒透了古樹的核心,讓它化為焦黑冒煙的空殼。

「聖僧!」那父親在他身後大喊。

佐塔轉過身去,看見橡樹的一根枝幹刺穿了那兒子的肩頭,將他釘在地面。這年輕人失去了意識,但仍有氣息。

「這只是皮肉傷。只要有你幫助,他會沒事的,聖僧。」那父親跪在兒子身旁時說。

「是的。」佐塔很想這樣說。和所有武僧一樣,他熟習治療之道。他檢視著橡樹枝幹週圍的傷口。血色是健康的殷紅,沒有腐化的跡象……暫時沒有。

那父親抬頭望著佐塔,兩眼中滿是期待和希望。「你一定能治好他對嗎?」

佐塔強迫自已說出他受命複誦的空洞字眼。「他已經受到污染。腐化會迴避我的神聖之力。等我離開之後,它就會顯露出來,奪走你兒子的心智和身體。我們必須將他交入諸神之手,這樣他才能獲得平靜。」

「不!」老人震驚地喊著。「他會和它抗戰的。他很強壯。把他留下來給我。我對一千零一位神祇發誓,如果他有半點腐化的跡象,我會親手殺了他的。他是我最後一點血脈了。」

那老父親虛弱的抓著佐塔的雙腳,萬分絕望地懇求著。這一切沒有任何道理。身為武僧,他應該給予其他人希望,而不是剝奪他們的希望。剎那間,他幾乎想就這麼一走了之。但隨即,對阿齊耶的記憶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來。

佐塔幾乎能看到他的師父站在營地的對面,帶著羞愧和嫌惡望著他自己的前任弟子。上一次和阿齊耶碰面是在幾週之前,在佐塔通過武僧資格儀式並在前額刺上代表秩序和混沌的圓環之後。天火劃過伊夫葛洛上空剛過一天,他的師父將他叫到僧院內一處露天平台之上,山風吹得老武僧棕、黑、灰三色的土色腰帶不住揮舞。不屈者。他們偶爾會這麼稱呼阿齊耶。他的力量和決心是佐塔萬分期盼趕上,卻又擔心永遠無法企及的。

「被混沌諸神爪牙觸及者,必須得到淨化。不要多做疑問。不要試圖癒合他們的傷勢。我們必須確保污染儘快得到制止。」阿齊耶這樣說,將身為薩夫特宗教領袖和伊夫葛洛最高領導者的九位宗座的指示傳遞給他。身為維護信仰的戰鬥之手,武僧們身負遵從王國諸位神聖領導者之命的責任。

「宗座們賦予你一項困難的任務,唯有我們之中最虔誠者才有資格承受,」不屈者繼續說。他凝視了佐塔一會兒,眉頭微蹙。「你已成為武僧的一員。但我曾經懷疑過,你是否真正準備好了。我曾經覺得你仍是最初來到僧院時那個愚昧的男孩。獸性凌駕人性,簡直是……一隻野生的動物,雙眼為情緒、直覺和其他如風一般無常的感受所蒙蔽。你是那時的男孩,或者是一名武僧?」

「那男孩已經死了。」佐塔這樣回答。

「那證明給我看。要謹記當腥風吹起,屈樹當折。」

第二天,阿齊耶便從僧院出發,踏上他自己的任務之途。佐塔也於隨後不久出發,但他師父的話語始終留在他心裡,不斷提醒著他莫再重複過往的錯誤。

阿齊耶的話聲變得前所未有之大,彷彿鋼劍之聲錚然地迴盪在佐塔耳中。他為自己竟想拋棄責任而極度憤怒。這憤怒足以促使他展開行動。

責任至上。他對自己說。宗座之言便是諸神之言。我有什麼資格質疑他們所決定的方法?我不過是他們的工具。

伊夫葛洛的神聖領導者是最初獲眾神遴選出來統御王國的那九位人類的投胎轉世。四位代表著秩序,四位代表著混沌,其中一位則保持中立。他們始終為了維持平衡而努力。有時候,這種努力代表著武僧們必須做出艱難的抉擇,但這正是世界的本質。這都是為了讓秩序和混沌的勢力維持均等,確保沒有任何一方能凌駕另外一方。

「退開。」佐塔這樣發令,但老人一動也不動。

「我的孩子不曾讓宗座有一絲蒙羞!這就是他們回報他的方式?」這難民退了開來,從火堆旁的行李中抽出一把鈍刀。他瘋狂地揮動刀子往武僧刺去。

佐塔抓住老人的手腕,發力扭轉,直到對方的刀子脫手。老父親痛苦地發出叫喊,蜷縮著雙膝跪地。

「他是我唯一的兒子。」他啜泣。

到這時,老人所有的鬥志都已經耗盡。他攤軟下來,匍匐在泥土之中。

佐塔緩緩走向那兒子,腦中複誦著一則古老的武僧誓約。「吾與秩序眾神與混沌眾神偕行。吾連接二者而非二者。吾為跨立夾縫之士。吾一旦順行維護平衡之目的,即一旦清明無罪衍。」

「清明無罪衍。」他用雙唇無聲默唸出這些字眼,將手掌放到年輕人的胸前。佐塔閉上眼睛,低誦一段頌歌,將神聖能量灌進這兒子的體內。這是他從阿齊耶那裡學得的一種慈悲殺人法,用來協助僧院無能為力的重傷者平靜而毫無痛苦地死去。

他感覺到年輕人的心臟跳得越來越慢,最終停了下來。在那之後,佐塔造了一座柴堆,殭屍體火葬。

當骨骸燒至焦黑時,晨光也緩緩穿過森林。佐塔獨自上路。他明知應該為自己遵從了宗座的意願而感到驕傲,但他只能想著被他留在身後的那個悲痛老人,連最後一絲希望也不斷流逝地跪在兒子的屍體旁邊,向不再聆聽的眾神祈禱著。

※     ※     ※


三天後,佐塔找到了被屠殺的車隊。

總共有八具屍體,散落在一小塊鋪滿墜落松針的空地上。他拉起綁在腰間的束帶來遮擋臭氣,並將神識展開到周遭的區域,尋找惡魔的存在。但沒有任何發現。

二十幾包糧食凌亂地躺在一隻被攔肩斬斷的矮壯馱獸身旁。儘管這馱獸十分壯實,但這麼多物資絕非一隻動物所能負荷。在路旁,佐塔發現三組蹄印,各自通往不同的方向。

那些人的屍體已開始腫爛,車隊遇難不只一天。大部分犧牲者穿著在苟戈拉相當常見的淡色灰袍。但屍體周遭那些品質精良的劍與斧,說明了他們簡樸的裝扮只是偽裝。

他跪在一名死者身邊,那是個精壯的男子,有雙滿是老繭和傷疤的手。白蛆在他手臂和身軀上的無數傷口爬行。看來所有旅人在被殺前都遭受過拷問。

其中一具屍體特別勾起佐塔的注意。那是個被剝至全裸,並被棄置在營地中央一個熄滅火堆上的女人,她的雙腳已燒至焦脆。和其他犧牲者不一樣,她的頭不見了。佐塔重新將空地巡了一遍,並沒有任何發現。

這是場經過策劃的大屠殺。他肯定其中有什麼故事,但宗座們不是派他來苟戈拉解謎的。他只要在離開前淨化這些屍體即可。

佐塔看到有個東西半掩埋在火堆餘燼中,便將它拔了出來。那是一支雕飾華美並鑲有黃銅飾釘的長笛。那是個小孩的玩具。他記得自己進入僧院開始修行時,曾帶著這樣的一項樂器。修道會和伊夫葛洛向來都對音樂相當推崇,但阿齊耶並不像同僚那樣對藝術有特殊的喜愛。從佐塔的行李中找出長笛之後,他立刻將它折成兩半,並拋入浮天修院周圍的一處懸崖。

佐塔拍去長笛上的灰塵,並將它湊到嘴邊。他吹奏出的聲音破落不成曲調,就和他加入修道會之前的生活一樣空虛而沒有意義。他打算把這玩具拋回熄滅的火堆,但終究還是將它留在手裡。握著這只笛子在某種程度上讓他得到一些鼓舞,甚至讓他感到平靜。他將長笛插進腰帶,說服自己這可以用來提醒他曾是個多麼軟弱無知的男孩。

突然間,林地邊茂密的樹冠上沙沙地一陣動靜。

佐塔彈起身子,轉向聲音的來處。「速速現身!」

枯葉簌簌地落在空地的土壤上。佐塔將身子潛伏到林地的陰暗處,就在此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從一株大白樺上墜落,然後往樹林的深處竄去。

佐塔拔足追上。前方那跑者穿著和死去旅人一樣的淡色袍子。看起來是個小孩,而且有點笨手笨腳的。逃跑之際,那身形在樹根上一個踉蹌,一頭撞到樹幹上。

終於,他將對方按在森林的地上。孩子在他手下掙扎著並開始啜泣。當佐塔掀開對方的兜帽,他看見一個讓他背脊一陣涼意的異怪。

那是個不超過十歲的男孩。將近半透明的長髮流洩到冰冷的土地上,襯托出瘦削如鼠的一張臉。他的皮膚和曬乾過的白骨一樣蒼白。而他的雙眼……

他的雙眼是凝固般的白色,從中流淌出殷紅的血淚來。

※     ※     ※


佐塔淨化了遇害旅人並重新踏上旅途後,那盲眼孩子沉默了許多天,無視武僧再三向他詢問車隊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他開始覺得這男孩或許也是啞巴,直到某天晚上,他在睡夢中呢喃了一句「母親」。

這孩子幾次試圖逃走,迫使佐塔除下一條腰帶來捆住他的手,充當臨時鎖鏈。帶他一起上路並不是最初的決定。光看著他的模樣就讓佐塔深感不祥。有一陣子,武僧思量著他是不是個偽裝成孩子的惡魔,但這想法很快就淡去了。在苟戈拉,萬事萬物都不能只看表面。

確實,這男孩是個畸形,但佐塔並沒有在他身上感受到半分惡魔的氣息。他對周遭似乎自有一套觀察方式,那是從不曾依賴過視覺的人才有辦法辦到。儘管如此,這孩子不斷被長滿苔蘚的石頭或暴露的樹根上滑倒或絆倒,讓佐塔的推進速度慢得像蝸牛一樣。

最令人擔心的是,這孩子的體力比垂死的狗還不如。他每走半哩就必須停下來喘息。森林中不論鳥叫或是獸鳴,都能讓他基於孩童的好奇心往聲音走去。佐塔想過就這樣拋下他不管,但他希望了解是什麼攻擊了車隊。

但這孩子始終執拗地不肯說話。佐塔暗下決定,如果這小傢伙想玩,那他可以陪他玩一玩。

「走快點,惡魔小孩。」佐塔拉扯綁在男孩手上的腰帶

「腳步小心點,惡魔小孩。」他帶領這孩子走過一片石塊時這麼說。

他像這樣刺激著男孩一整天,看著他的皮膚因憤怒而漲紅。終於,這孩子怒髮衝冠,使勁抗拒了佐塔的拉扯。「我才不是惡魔!」

「所以你會說話嘛。」

這孩子因失敗而洩了氣,垂下了頭。

「告訴我你的名字,孩子。我是來幫助你的。」

「騙子。你騙了我。你的曲子不對。」

「騙了你?也許我該把你留在那裡。你覺得一個瞎眼男孩能在苟戈拉撐上多久──」話說一半,佐塔突然想起插在他腰帶上的那支長笛。

他抽出樂器交給那孩子。「所以這東西是你的囉?」

孩子的手在空氣中摸索了半晌,才碰觸到那支長笛。他將這樂器擁在懷中,血淚從雙眼裡流了出來,細小的血流看上去就像有人用極細的刀刃在他臉上劃出紋路一般。

「母親……」這孩子低語著。「她保證會用我們的歌叫我回來。當我聽到音樂時,雖然不對……一點都不對……但我以為她只是忘了。」他一雙盲眼轉過來正對著佐塔,彷彿真看得見一般,臉孔因憤怒而起皺。「你對她做了什麼?」

「如果你母親也在那營地裡,她已經到諸神身邊了。」佐塔這樣說,回想起火堆裡那個無頭的女人。他不覺得有必要為了虛假的希望而扭曲事實。「在我趕到之前,她和其他人就已應了他們的劫數。」

「諸神也這樣跟我說。」男孩這樣講,「但我不想相信他們。」

「不管殺死他們的是什麼,都已經離開。你不會再遇上麻煩了。」

「不,」男孩回嘴。「攻擊我們的那個惡魔還活著。營地裡的大家把我藏在樹上,並放走野獸來欺騙牠,但等牠發現我不在他們之中,就會再次回來找我。母親說牠永遠不會停止追擊我們,直到我們全都死掉為止。」

「這裡的惡魔只會胡亂殺戮。他們不會花好幾天追殺旅人。好了,告訴我你的名字和你是從哪來的。你在苟戈拉有親戚嗎?」

「你不相信我。」那孩子這樣說。他再也不回答佐塔的其他問題。

當晚,佐塔整頓好營地之後,男孩蜷曲在溫暖的火堆旁入睡,雙手緊抱著那支長笛。這孩子的固執讓人惱怒,但武僧禁不住思考,若不是為了讓他保護這孩子,諸神有必要引領他們相遇嗎?他是這麼的無助……孤獨……恐懼……

「你遇上的普通人會試著用他們的眼淚和哀傷引領你偏離責任之路。你必須比他們更有智慧。你絕不能走上歧途。」阿齊耶這樣警告他。

佐塔不得不承認阿齊耶的話語有其智慧。他是被派來回復苟戈拉的平衡,而不是來照料什麼孤兒。但他沒法就這麼拋棄這孩子。

佐塔用手指摸索著刻在長杖上的教條。他的手在長杖中心的一道深刻缺口停了下來。這道缺口醜陋地破壞了他長杖上那串相當美觀的雕文,但阿齊耶不允許佐塔修復它,否則他將會遺忘其中帶有的教訓。

「你的武器只和你的意志一樣堅強。」阿齊耶在他長杖被砍出缺口的那天這樣說。武僧們力求將身體和精神鍛鍊成維護神聖正義的工具。劍、杖乃至其他戰爭工具實際上都是不必要的。儘管如此,修道會仍相當看重能幫他們強化武藝的各種兵器。有許多武僧會利用武器來延伸他們已經取得完美平衡的意志,將精神更專注在他們的攻擊上。阿齊耶就是這種方式的擁護者,他也花了很多年來將這種觀念傳授給佐塔。

「愚昧的人會將你的長杖當成尋常木頭,輕易就會折損。」阿齊耶繼續說。「但它只有在你遲疑的時候才會斷折;只要你堅持走在責任之路上,那種事就不可能發生。」

佐塔和他的師父來到僧院內部的訓練場,預備用真正的武器進行一場決鬥。使用無刃劍和空心杖訓練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年輕的武僧原本帶著滿滿的自信前來,但這自信在看見阿齊耶抽出彎刀的瞬間就徹底消融了。那是一柄樸實無華的劍,但佐塔深知它一點都不平凡。不屈者親手打造出這柄武器,用了數個月的時間一遍又一遍錘煉這塊精鋼。每個早上,他都向他的守護神,亦即山之神札姆祈禱,祈求祂在劍中灌注不可摧折的力量。這柄劍能像切入水面一樣切開堅石和鎧甲。

「武器不過是個裝飾,」阿齊耶看見佐塔臉上的懼色後這麼說。「宗座們認為我的劍不比你的杖強。你想質疑他們的神聖智慧嗎?」

「不想。」佐塔這麼答,試著讓聲音聽起來像他真的這麼相信一樣。

在那之後,決鬥開始了。當阿齊耶揮出第一擊時,懷疑與不安侵蝕了佐塔。他眼中看見的並不是劍,而是持劍的那個人。永遠比他更強、無論面前任務多麼艱難,都不為之感到退縮的那個人。

彎刀劈開了佐塔的長杖,讓他跪倒在地。他的師父拉出自己的劍,憤怒地狂吼。「蠢材!我很可能會把你殺了。你竟容許恐懼操縱了你。」

阿齊耶嫌惡地看了佐塔身上青、綠、白三色的腰帶一眼。「你身上有著太多流水的特質……時而平靜安穩,時而躁動狂暴。」

佐塔身上服裝的色調象徵流水之神伊密爾。這尊神祇代表著情感、直覺和賦予生命等屬水的特質。但有些武僧,尤其是阿齊耶,主張伊密爾過於反覆無常和優柔寡斷。也因此在佐塔選擇這位神祇作守護神之後,宗座們將他配給了阿齊耶。他們希望這名老武僧的剛直品格能夠調和那年輕人躊躇的天性。反之亦然。

「我們的任務非常簡單;我們接受的命令十分明確。你為什麼要讓不安來使事情變得複雜?」阿齊耶檢視著佐塔長杖上的缺口時這樣說。「這就是不服從命令的代價。這就是你在背離責任之路時所會發生的事。所以說當腥風吹起,屈樹當折。」

當佐塔停止回想那一天的記憶時,月亮已經高懸夜空正中,他的拇指因不住撫摸長杖上的裂口而感到刺痛。男孩依舊睡著。看見他讓佐塔怒氣橫生。他希望自己從來就不曾撞見這個孩子。

「他一點都不重要。」佐塔對自己說。這孤兒的過往和遭血洗營地的祕密只會讓人分心。隨著夜晚的時光流逝,武僧做好了決定。在他當前位置的南邊有些村莊。如果他們還沒遭到掠奪,他會找某個人幫忙照料這個男孩。

但如果那些村莊已經不在,如果三天之內找不到任何安全的避風港,他只能給這男孩一個最終的選項:安息。

※     ※     ※


佐塔站在從森林樹冠撒落下的一束光芒中,擁抱著林地間的晨光。他踮起腳尖,雙臂高舉,腦袋低垂讓下巴碰觸到胸口。他閉上眼,維持這個姿勢約莫十分鐘,沉默地吟誦著頌歌來淨化他的心神。

他的晨間冥想是他唯一容許自己進行類似休息的事。過去幾週,他幾乎沒有睡覺,都是在白天趕路,晚上保持警戒。

五天過去了,這孩子依然活著。和武僧所擔心的一樣,他曾拜訪過的村莊都已人去樓空。每過一天,佐塔就想出一個為何不該把這孩子交還給諸神的藉口。今天,他試著說服自己前方不遠處還有另一個村莊,藉以正當化他的遲疑。

「密西卡……這是我的名字。」那孩子說,打斷了佐塔的平靜狀態。

「佐塔。」他這樣答,接著重新專注於他的頌歌。

不久之後,他聽見一陣奇異的聲響。相當動人卻不屬於苟戈拉的聲音。他睜開眼,看見密西卡正吹奏著長笛,發出幾個顫抖的音調。

男孩放下樂器。「你聽過『苔穴裡的騙人精』嗎?」

「沒有。」佐塔焦躁地說,儘管他其實知道這首曲子。那是一首童謠,充滿異國的英雄傳說。正好是他年幼時會喜歡彈奏的那種歌。

「那是母親最喜歡的歌,她總是在四周安全的時候彈奏它。」密西卡甜蜜又帶有苦澀地微笑著。「我可以教你。」

「不需──」佐塔開口,但男孩已自顧自地開始了。

佐塔嘆了口氣,放鬆了他的冥想姿勢。

「如果能讓他感到滿足,就讓這孩子這樣做吧。反正很快就要結束了。」
他對自己說。

那天早上,當他和密西卡出發時,佐塔將男孩扛到背上。兩個晚上前,這孩子被一棵倒下的樹絆倒,差點摔斷了手臂。從那時起,武僧便時不時背起密西卡來加快行程,並讓男孩免於麻煩。

當佐塔跋涉在山林之中,這孩子繼續吹著他的歌。佐塔試著無視那曲調,心想這小鬼總有吹膩的時候,但直到太陽即將下山,密西卡仍拿著他的樂器吹奏不休。

但直到那一晚,當佐塔整頓好一處新的營地時,那音樂才真正衝擊到他。在他心裡某個遙遠的角落,他聽見歡笑的聲音,並看見赤足的孩童在茅草搭建的簡陋村莊間肆無忌憚地奔跑著,對這世上所謂秩序和混沌之間的脆弱平衡一無所知。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理解到那是他自己的童年。

「當腥風吹起,屈樹當折。」那話語再次從腦中響起。

「夠了!」佐塔一把奪走密西卡的長笛,將它塞進自己的腰帶間。

「我只是想讓你聽聽這首歌。」男孩這樣說,皺起眉頭。

「聽一遍也就夠了,沒必要好幾千遍。」佐塔在遏止憤怒前這樣咆哮著。當他看見密西卡充滿罪惡感地低下頭,武僧軟化了。「天黑了,你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

這番話原本只是他的藉口,但不到兩個小時就成了現實。

兩道尖銳的口哨劃過了夜空。佐塔將神識開展到森林裡尋找動靜,但諸神和往常一樣不樂於指引他。過不了多久,兩名男子從林中現身,身上披著雜亂配套而久經戰陣的護甲。

佐塔一眼就看出來他們是什麼貨色。盜賊……傭兵……棄絕諸神的人類。

他們在營地邊緣遲疑了,並交換一個眼色。其中一名手臂粗壯、從左耳到下巴帶有一條刺眼疤痕的大漢瞪著佐塔,轉身就要離去。另一人阻止了他。那人有著一頭及肩黑髮,襯托出精心修理過的英俊臉孔。他碧綠的眼睛映著火光閃動飢渴的光芒,目不轉睛地盯著密西卡。

「夜很深了,聖僧。」英俊的男子說,終於終止了凝視。

「那就讓我的營火溫暖你的夜晚。」佐塔這樣回答,完成了古老的歡迎儀式。就算對著這些人,他也無法忽略阿齊耶要他觀察旅人的命令。

「是什麼讓你們跑到森林裡這麼深的地方來?」兩名盜匪挨近火堆時,佐塔這樣問。他的呼吸平穩,臉色平靜,但在安詳的面具之下,他評判著兩名新成員的舉止,搜尋他們的弱點。這兩名旅人身懷武器,那大漢帶著異常巨大的戰斧,他的同伴則身背一柄混種劍。

「和你一樣的原因。」英俊的男人舉起手放在火邊烤著。「看來武僧的人數不足,你的修道會要求有戰鬥能力的人伸出援手。」

說謊。佐塔想要吐口水做為回復,但他忍住了。光是認為宗座們會利用盜匪來伸張他們神聖的意志就是一種褻瀆。這些棄絕諸神的人只重視一樣東西:金錢。

「宗座們何時宣告了這個命令?」

「不是他們直接下令。是你一位在這區域行動的弟兄。他說樹林裡有一個惡魔。偽裝成瞎眼孩童的狡猾小崽子,有著白雪一般的皮膚和頭髮。」他說話時微笑看著密西卡。「看來你已經親手逮到這個傢伙。」

密西卡身體一震。「我不是惡魔!」

「那你為什麼會被綁起來?」臉上帶著疤痕的男人咯咯笑著。

「在追我的那個才是惡魔。牠殺死了母親和其他人。」鮮血開始從密西卡的眼中汨汨流出。

「血淚……」那英俊的男人畏縮了一下。「如果你不是惡魔,那你就被詛咒了。」

「我沒法控制它。我一出生就是這個樣子。母親說只有傻子才會覺得這是詛咒。」密西卡伸出他被縛的手,摸索著找尋佐塔。「你相信我的,對不對?」

「安靜。」佐塔這樣說。心中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在苟戈拉,萬事萬物都不能只看表面。

他必須承認,確實可能有某個愚蠢的修道院成員跑去尋求傭兵的協助。但假如那武僧認為這男孩是個惡魔……難道這麼長時間以來,佐塔都被騙了嗎?

不。他已經觀察他好幾天了。儘管受到諸神的詛咒,密西卡終究只是個孩子。肯定是關於恐怖男孩在林中旅行的故事傳到某個武僧耳裡,並讓他當真了。

「這位武僧在哪裡?我必須和他討論關於這孩子的事。」

「你是說,關於這惡魔吧?」英俊的男人說。「上次見到時,就在這裡的西邊。是他找上我們,可不是我們去找他。」

「把那怪物交給我們,」臉上帶疤的男人說。「只要能交出惡魔,那武僧答應給我們等重的黃金。我們需要這筆錢。我們已經靠吃草根和腐肉好幾天了。」

佐塔無視了他。「你說西邊是嗎。我會去找這名武僧的。」

「我們會跟你一起去。」壯漢這樣表示。「那武僧得付我們那份工作的報酬。」

「你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佐塔起身並拉起密西卡。

「那麼,你有現金可以付給我們嗎?」英俊的男人問。

「你們的報酬就是宗座們的感謝。」

那臉上帶疤的男人一掌拍打在佐塔腳邊的地面上。

他的同僚嘆了口氣。「你知道,這就是我們之間出問題的地方。責任和榮譽什麼的對你和你的禿驢弟兄們來說是很好,但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就不怎麼樣了。」

佐塔吐納了幾次來平息他的憤怒。他容忍這些人的存在已經忍得太久了。「所以你這種人才會過著這種無恥骯髒的生活。」

臉上帶疤的男人勃然大怒,但他的同伴卻笑了起來,聲音嘶啞,帶著蔑視和輕賤。他把劍從背上取下時,依然輕笑個不停。

「你真是個頑固的傢伙,不是嗎?」他說。「你的鬍子比我們遇上的另一個武僧短得多。想必你窩在山上那間破爛,才剛離開吃宗座那神聖奶水的日子沒多久。」

佐塔身形紋絲不動,身上每條肌肉都繃得緊緊。「足夠料理你們兩個不信神的傢伙了。」

「料理我們兩個?或許可以。但假如三個呢?」英俊的男人吹響口哨。

從佐塔身後的黑暗,傳來鑲有鋼尖的木棍的破空尖嘯聲。他迴身出棍,用長杖劃出一道半月形,將一支距離他幾乎只剩一呎的箭矢打成兩半。

他轉身回看營地,那英俊男人正衝向火邊的密西卡。佐塔的長杖刺向火堆。一道氣勁從杖上傳出,打散了火堆,將仍在燃燒的木材拋向那名盜匪。那些灼熱的碎片大半被他的盔甲彈開,但其中一片切過臉部刺進他的右眼。男人痛苦地嚎叫著,火焰蔓延開來,將他的頭髮點燃。

壯漢躍過火堆朝佐塔衝來,他的戰斧高舉過頭。盜匪那巨大的武器向下揮落,佐塔仍堅立原地,直到最後一刻才旁跨一步避開這粗鄙的一擊,讓他敵人的斧頭砍進森林的地面。佐塔的長杖打上那男人的手臂,他的雙手像裝滿紅酒的陶瓶一般斷折,噴濺出血與骨的碎片。

渺不可聞的弓弦彈動聲從佐塔背後傳來。他往側面一躲,箭矢飛越他的肩頭,刺進疤臉男人的胸口。不露身形的攻擊者那裡發出一聲詛咒,隨即傳來他逃離營地,往樹林深處撤退的腳步聲。

佐塔環顧四周。那英俊男人也已經死了,他頸部以上的皮膚和整張面孔滿是鮮血和火傷水泡。而密西卡卻不見了。

「密西卡?」他叫喚著。渾身傳過一抹恐懼。

「我在這裡。」那孩子從一棵翻倒的樹下爬了出來。「他們說謊。那惡魔派──」

「安靜!」佐塔大吼。

思慮如電閃般在他腦裡翻轉。他彷彿能聽到阿齊耶的聲音訓斥著他。「這一切都是讓你放鬆戒備的計謀。難道你真傻到看不出來?」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密西卡問。他伸出手,緊緊攫住佐塔的手。

這孩子如此無辜而天真地站在他的面前,佐塔不禁感到一分諷刺。幾天以前,佐塔還信誓旦旦地要殺了他。正是從那時起,這武僧注意到密西卡和自己小時候是多麼相似,滿腹的信任、希望和其他為不屈者所鄙夷的東西。這些東西是責任之道上的污泥,更是佐塔以為自己已經在訓練中扼殺的幼稚成分。

但它們從不曾真正死去。它們向他揭露了一個令人難以相信的事實:密西卡只是個孩子。孤單、恐懼不已的瞎眼孩子,尋求著一雙手指引它穿過苟戈拉的暗影。命運之神引領他們相遇是有原因的。

「我要聽實話。」佐塔說。「這惡魔是什麼?牠為什麼要追你?」

男孩咬著下唇,遲疑著,但終究說了出來。「是父親派來的。」

「什麼樣的男人會做出這種事?」

「我父親……不光是普通的男人。」密西卡膽怯地說。

然後他開始詳述關於他過去的故事。

※     ※     ※


一陣濃霧降臨苟戈拉,將正當中的日光遮蔽大半,並為森林填上朽壞的色調。佐塔背著密西卡從營地往西出發後,兜了好幾個小時的圈,仍找不到那幾個男人所提及的武僧。佐塔好幾次懷疑自己或許是個傻子,竟把這些棄絕諸神者的話當真。

但他依然拖著腳步跋涉。如果真有個屬於他修道會的成員在這裡,他得找到他並讓他了解關於密西卡的事實。這男孩花了一整晚將他的過去講了出來,他這段故事如此冒瀆,光是聽過就讓佐塔感覺自己遭到污染了似的。他越加思索,就越覺得不可思議。「這樣你打算怎麼說服一名武僧相信他的真實性?」

他壓抑住自己的懷疑,繼續前進。在大霧升起前,佐塔又花了一個小時,才在進入一片小空地時捕捉到焚香的氣味。這氣味相當淡薄,只是和森林中潮溼土香截然相反的一股香氣。他花了一點時間才在其中分辨出血玫瑰和翠木的味道。而當他分辨出來時,他整個人都凍結住了。

他認得這種香氣。

「你怎麼了?」密西卡低聲說。

佐塔沒有回答。他無法回答。他的身體變得跟石頭一樣僵硬。他熟知這股氣味,就像熟知自己的名字一樣。那是阿齊耶的線香的氣味,佐塔日復一日地接受訓練時,老武僧身上總是帶著這種香氣。

他驀然間感覺自己變得又弱又小……就像阿齊耶曾經扼殺,或者該說曾試著扼殺的那個男孩……

佐塔和阿齊耶的初遇,是在一個空氣澄澈清新的早晨。不屈者要他在日昇時分前往僧院中的一處平台。年輕武僧聽說過許多關於他師父有多強大的著名事蹟,他迫不急待想要和這位不屈者見面並接受他的訓練。

但佐塔的歡悅在當天就夭折了。他隨即理解到不屈者在修道會中算是個怪人,願意為了實踐命令而使用任何手段的人。他的力量和決心全然是他狂熱信仰和毫不妥協的體現。

「跳下去。」阿齊耶指著臺子的邊緣這樣說。邊緣外是一處七百呎高的險峻懸崖。

佐塔過了好一陣子才理解到阿齊耶是認真的。恐懼當即攫住了他。他知道順從這個命令的結果就是死,但在他心中有一小部分相信自己會安全的。那種感覺並非來自於盲目服從命令的渴望,而是來自內心深處。但最終,佐塔認為這種感覺只是個瘋狂的想法。

當阿齊耶提著他的脖子將他拖到懸崖邊時,佐塔尖叫著求他師父放過自己。不屈者一把將他拋下深淵作為回答。他閉上眼睛,等待著死亡降臨,直到他撞到幾呎下的岩架。一個顯然原本不在那裡的岩架。

那時,他還沒了解到僧院的祕密。在僧院裡,牆並不是牆,階梯不是階梯,還有著各種用來讓新門人保持警戒的幻象。

佐塔落地之後,阿齊耶將他從岩架上拋回僧院。年輕武僧無法控制地渾身顫抖。「你就像風中枯葉一樣地打顫。」他的師父呵斥著說。「你是恐懼的奴隸。這就是你永遠無法成為武僧的原因。你只是個被嚇怕的小男孩,在這僧院裡沒有你的一席之地。」

當佐塔終於聚起足夠的勇氣,抬頭正視阿齊耶時,不屈者問了:「你必須做出選擇。你要當那個男孩,或者是一名武僧?」

「我不當那個男孩。」他這樣答,擦去眼上的淚。

「那好。如果這男孩再次出現,到時候可沒有岩架能保護他不往下墜。」

佐塔搖搖頭,硬生生中斷他的回憶。從那天起,他就一直忽視著自己的直覺。那訓練並非最後一次。多年以來,不屈者狂熱地致力於壓抑他的弟子,阻止他在遇上困難情境時相信自身感覺的頑習。不論佐塔的直覺是否正確,對阿齊耶來說都沒有意義。他相信對自身直覺的依賴會損害一名武僧奉行宗座命令和他們神聖意志的能力。

「怎麼了嗎?」密西卡從佐塔背上爬下來時這樣問。

「沒事。」一陣冰冷的不安在他胃裡翻攪。如果是其他武僧,或許佐塔還能說服他密西卡是清白的。但他無法說服阿齊耶。不屈者是不可說服的。

佐塔打算離開這個區域,但他師父在他有機會執行這可恥的念頭前先找上了他和密西卡。阿齊耶從一株巨大松樹背後現身出來,牽著一頭揹滿大大小小皮袋子的馱獸。老武僧看起來和往常一模一樣,沉著而從容,黑色的鬍鬚裡沒有一絲灰白。他前額上的秩序和混沌之環仍鮮明無比,彷彿是在昨天而非多年以前刺上的。

「佐塔。」阿齊耶說。他短暫地瞥了密西卡一眼,但臉上並沒有驚訝的神色。

「師父。」佐塔合掌並深深揖身。

武僧緩步向前,在他前任弟子身前駐足。佐塔比他師父高出一個頭,但他感覺自己彷彿站在一個巨人面前。

「我曾擔心你還沒有準備好,但看來你證明了我是錯的。」阿齊耶看向密西卡。「你完成了連我都沒能完成的任務。諸神的意志確是奧妙。」

佐塔感到一陣驕傲。阿齊耶之前從不曾稱讚過他。他的師父總是能在任何關節裡找出錯誤來。他在僧院裡時,佐塔見過其他武僧和自己所培植的侍僧建立起正向的關係。弟子犯錯時,並不必要受到處罰;他們會被示範以正確的道路。但阿齊耶不採用這種方式。佐塔提醒著自己這男孩的處境,好不容易從得到師父罕見肯定的沈醉感覺中掙脫出來。

「你在尋找一名惡魔,但這男孩──」佐塔開口說,但他的師父打斷了他。

「──並不是個男孩。在苟戈拉,萬事萬物都不能只看表面。看看這神聖之地成了什麼樣子。平衡已經喪失。佐塔,這一刻,就是我們畢生修業的意義所在。」

阿齊耶放低聲音,指著密西卡。「秩序諸神因不安而顫抖。這個披著孩童外皮的怪物正是顯示情勢變得有多嚴峻的一個徵兆。」

男孩在他們對話時顯得異常安靜。佐塔這才發現他是因為恐懼而凍結了。血淚從他的雙眼中淌下,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

「是惡魔!」密西卡驀地尖叫。「是那個惡魔!」

「你看到了嗎?」阿齊耶平靜地說。「這卑劣的生物會說盡一切謊言來掩飾他的真實型態。」

「怪物。」密西卡故事中的荒謬讓佐塔的心情無比沈重。他知道自己必須在懷疑產生之前儘速行動,所以他排除了心中的保留,重述了這孩子的故事……

前夜裡,密西卡吐露他是一名宗座和姘婦所生的孩子。由於男孩天生畸形,他父親考慮過將他殺死。但他母親說服宗座將他監禁在伊夫葛洛宮殿裡的一個角落。密西卡被隔離在那裡許多年,直到天火劃過天際。黑暗邪惡勢力在苟戈拉和其他區域出沒的故事傳到了伊夫葛洛,王國中流淌著恐懼與猜疑。驚懼的群眾精神緊繃,紛紛來向宗座們尋求答案……以及救贖。

宗座們即是諸神的代言人。他們是正義的典範。生出像密西卡這樣的孩子,至少會被視為一種惡兆。而在這風雨飄搖的惡劣時代,這樣的子孫會導致宗座自身的純淨遭到懷疑。為此,佐塔推測,他們神聖的領袖最終下了殺死他親生孩子的命令。完全是透過他母親和少數忠心侍衛的努力,密西卡才能躲過厄運,逃離伊夫葛洛,進入苟戈拉的中心。

佐塔說完後,阿齊耶看了他好一會兒,沒有爭論或質疑他的故事。他只說:「你聽見的只是那惡魔灌輸給你的謊言。」

「我知道這很難理解,但我相信他是無辜的。」

你相信?你能用你身為我們修道會一員的名譽發誓,這是真的嗎?」

「我能。」佐塔這樣答,但聲音裡缺乏說服力。

阿齊耶垂下頭,深深呼吸。「看來是我錯了……」

「就像你講的:在苟戈拉,萬事萬物都──」

阿齊耶用一記迴旋踢,打斷了他的話。這記踢擊瞄準了佐塔的胸骨,將他肺裡的空氣都擠壓出來。

眼前的世界瞬間黑了下來,他的腦裡叮噹作響。但他仍能聽見密西卡的尖叫。當佐塔回復視力,他看見阿齊耶陰惻惻地睥睨著他,手裡抓著那孩子的頭髮。

「我看錯你了。」阿齊耶朝他唾了一口。「你怎能誤入歧途到這種程度?告訴我這惡魔和他欺騙罪行的是九位宗座裡的一位!你有什麼資格質疑他?」

佐塔正將長杖插入地面,掙扎著起身。不屈者的話讓他心頭一震。九位宗座裡的一位命令他這樣做。其他八位對這項任務不知情嗎?

「殺了這個生物,」不屈者命令他。「你的罪行與僭越就會得到原諒。」

服從命令的渴望如排山倒海。他服膺他師父的教導這麼久,違抗師命幾乎讓他從生理本能上感到不快。但在他心底有陣低語催促他去違抗。那是一種直覺,一種剎那間的體悟,正是阿齊耶在他接受訓練這些年一直要求他去壓抑的那些東西。這低語違背了一切他曾學習到的正義。但經由某種難以解釋的方式,它又揭露出一種真實。

「不……他不是……」佐塔勉強地喘息著說。

他的師父嘆了口氣。「我不斷期盼你能夠堅強起來,期盼有一天你能克服你自身的弱點。但你依舊是個男孩。你的失敗只能歸咎於我自己。」

「就像你講的,諸神十分不安。」佐塔為了他即將說出的褻瀆言語把心一橫。「派你前來這裡的那位宗座所關切的,已不再是維持這世界的平衡。」他繼續說。「你所追索的惡魔,如果牠真的存在,正是在他那兒。」

阿齊耶的膝蓋踢進佐塔的小腹,讓他蜷曲著頹倒在地。他抬起頭,看見他師父用空著的那隻手朝他抓來。一陣疼痛貫穿他的前額。某種溫暖的液體淌進他的眼睛,順著鼻子流下。當他看見阿齊耶縮手並將一塊血淋淋的碎片拋到一旁,佐塔才理解到那是他前額那片刺著秩序和混沌之環的皮膚。

「你沒有資格身負這神聖的符號!你不是個武僧……不是。立刻回僧院去等我。我將向宗座禀報你的褻瀆。」

不屈者走了,身後拖著密西卡。佐塔起身,抵抗著胸中的羞恥感。雕刻在他杖上的那些錯誤和教誨,彷彿每一吋都能燒灼他手上的皮膚。

暴怒……為了阿齊耶這麼多次地擊敗他,為了佐塔屢次想要相信自己卻遭到這不屈者輕蔑而暴怒。這股暴怒像火焰一樣洶湧在他的血脈裡。

他衝向阿齊耶,拉近與他的距離,長杖擊向他師父的側頸。這一擊震得佐塔的雙手發麻,彷彿他打在堅硬的花崗岩上一般。他的長杖彎曲,武器中段被扯出一道裂痕。

阿齊耶身形微微一晃,正好足夠密西卡趁機掙脫。

「照你母親說的那樣躲起來!」佐塔大吼。「直到聽見她的歌才可以出來!」密西卡踉踉蹌蹌地往樹林深處跑去。佐塔知道他光靠自己走不了多遠的。

但阿齊耶上了這個當。他抽出彎刀想追上去,刀刃在森林微光中反射魯鈍的光芒。佐塔出杖往不屈者的胸口點去。阿齊耶輕描淡寫地格開這一擊,然後迅雷不及掩耳地往他下盤劃出一道弧光。佐塔單腳往身後樹上一蹬,從老武僧頭上騰翻而過,避開他的攻擊。

不屈者的刀刃將樹幹一切而斷。高聳的松樹開始朝林地的馱獸方向倒下。那動物的鼻子發出噴響,笨拙地往前方逃走,樹幹掠過牠的背部,將皮背包扯得滿地。佐塔縮身閃避,松樹在轟然巨響中倒地。

阿齊耶的物品四處散落。其中最大的一個袋子被扯了開來,裡面的物事向外滾到滿是鹽巴和藥草的地面上。那個東西蒼白而腐朽,還有一縷縷的黑色細髮。

那是個女人的頭顱,嘴巴開展,凍結成發出無聲尖叫的表情。

一切謎團都解開了。被屠殺的車隊。無頭女屍。追殺他們的惡魔。

佐塔看著阿齊耶,心中不願相信。他的師父或許是最冷酷也最嚴厲的一位武僧,但佐塔從沒想過他會是個殺人兇手。

他無法想像宗座們能在任何情況下,容許屠殺一整支車隊的行為。不,這一切都是錯的。顯然密西卡父親是隸屬混沌的宗座之一,並在其他宗座不知情的情況下私自行動。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選擇了阿齊耶──一個永不遲疑於遵守任何命令的男人。

阿齊耶沒有多看這頭顱任何一眼。他做出完美的一次攻擊,彎刀深深砍進佐塔的左側二頭肌,切開他那條手臂上的肌肉。他的手臂失去氣力,退開好幾步來爭取時間回復。

佐塔單手揮杖,佯攻阿齊耶的頭部,節著出腿踢向對方的腹部。阿齊耶抓住他的腳踝並將他摔向倒下的松樹那邊。

佐塔還來不及翻身落地,他的師父便跳向前來,揮劍砍落。佐塔用右手揮杖,試圖格開這一擊,但他忽然為自己所面對的傳奇人物感到無助。他的心中和訓練時一樣充滿了疑慮。劍刃劈碎了他的長杖,但這次防禦勉強擋開了老武僧的攻擊。阿齊耶的彎刀只斜切過佐塔的身體,留下一道淺淺的傷痕。

佐塔掙扎著想用完好的那隻手撐起身子,但隨即在痛苦和挫敗中倒地。

「你的打鬥和我所預期的一樣,毫無優雅或剛毅可言。」阿齊耶說著

「你知道那孩子不是個惡魔。」佐塔艱難地說。

「我知道宗座跟我說了什麼。我不會質疑他。」

「那車隊……你殺了那些人。」

「我完成了我的使命。」

「你的使命讓你去聘僱棄絕諸神的人?去殺害無辜百姓?」

「那些盜匪只是工具,就像我也只是諸位聖人的工具。一旦他們將惡魔交給我,我就會把他們送去諸神之處接受審判。至於其他人,他們庇護那個惡魔。當我質問牠在哪裡時,他們詛咒了宗座。那些旅人的死法正好匹配他們狗一樣的身分。」

阿齊耶指了指那顆頭顱。「那就是女惡魔的頭顱。我帶在身邊作為她死亡的證據。她是那惡魔之子的奴僕,那惡魔會將她送進各個村莊,引誘更多犧牲者。」

「說謊。」佐塔說。「他的宗座父親是因為恐懼才來殺人。他相信民眾知道他生出一個畸形孩子後會認為他受到污染,甚至起來對抗他。他拋棄了平衡的宗旨,憑著他私人的目的行事。」

「你永遠都理解不了遂行責任代表著什麼。」阿齊耶反責說。「你用凡人的心來指責我順應諸神命令的行動。你比異端更不如。你是我個人榮譽上的汙點,更是整個修道會的汙點。我會將你交由諸神去審判。」

「你知道他只是個孩子,對不對?但你選擇忽視事實。」當不屈者將彎刀高舉過頭時,佐塔這麼說。在他師父眼裡閃過一絲極短的不確定。

但阿齊耶終究揮出了刀刃。時間似乎隨著那片鋼鐵落下而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靈光一閃間,佐塔理解到動搖的人並不是自己,而是阿齊耶。不屈者,因為他自己的弱點,他選擇在混沌面前屈服,閉眼不看事實。

佐塔向沉默的諸神祈求力量。如果在苟戈拉有任何無辜的事物,他知道那就是密西卡。佐塔專注在一個想法之上,提醒他自己是按照平衡的法則行事。他遮斷了恐懼和痛苦,全神貫注在自己的右掌上,期盼它與刀刃相交時堅韌不屈。

不屈者的彎刀砍中他的手。劍的重量彷彿一座山那麼沈重地壓著他。但這武器的鋒刃無法穿透佐塔的皮膚。他不會像阿齊耶一樣屈服。他絕不屈服。

「他只是個孩子。」佐塔收攏手指,低吼著說。「你還有機會做正確的事!」

「閉嘴!」武僧怒吼。汗珠從他眉頭淌下,他掙扎著想將彎刀從佐塔掌中抽回來。當他發現自己辦不到時,不屈者彎伸向前,將刀刃往佐塔的掌中推送。

「我不會屈服。我絕不放棄。」


佐塔發出一陣原始的怒吼並彎曲手腕。阿齊耶的武器像朽木一樣斷折,老武僧因突然失去著力點而一陣踉蹌。佐塔橫翻掌中的斷刃,穩穩地劃出一道弧光砍過他師父的脖頸。這一刀是如此乾淨俐落,以致於阿齊耶的頭顱仍留在肩膀上,直到他身體猛然倒地。

※     ※     ※


佐塔記不得在那之後他花了多少時間躺在地上,心情有如森林上面那片無雲天空一般透徹。他也不記得自己包紮了傷口,吟誦治療頌歌,掙扎著架起火堆來淨化阿齊耶的屍體,感受左手漸漸回復行動能力。他所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長笛拿到唇邊吹起,擔心著自己記不得他曾在年幼時吹奏過的那首歌的曲調。

但那曲調沒有錯誤,因為密西卡鑽進了林地來。

「佐塔?」他溫順地問。

「我在這裡。」

密西卡順著他的聲音摸索到他的身邊。

「那個惡魔……」

「他不是個惡魔,但他還是死了。」佐塔這樣回答。

佐塔除去縛住密西卡雙手的腰帶,帶著那男孩走到他母親的頭顱旁邊。他想在送它回到諸神身邊前,給密西卡一個告別的機會。但那孩子只說。「沒關係……我不需要。我有我們的歌。」

完成之後,佐塔思考著該往哪個方向前進。他不確定那宗座發現阿齊耶沒能帶回密西卡死亡的證據時會如何反應。然而,佐塔知道這位統治者不可能找到另一個像不屈者一樣的武僧。一個無懼違背平衡之道,執行荒唐毀滅行為的武僧

儘管他得知了不少駭人的事實,佐塔在阿齊耶和那位宗座的誤入歧途中找到了一絲安慰。就像苟戈拉的狀況一樣,他們是苦難年代降臨世界的徵兆之一,也是可以得到矯正的錯誤。其他武僧都是永遠不會做出阿齊耶這種罪行的光榮戰士,他們會願意捐棄性命來擊退正在萌芽的混沌勢力。他們沒有被修道會建立時的正義教條給蒙蔽雙眼,佐塔也不會。

他牽著密西卡的手走出空地,北向前往伊夫葛洛。他打算向修道會稟告自己所探查到的一切事情。他的道路從不曾像此刻這樣清晰。這輩子第一次,他感覺自己真正了解到身為武僧的意義。

--不屈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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